2.4.13

在日常中念掛哥哥張國榮


明報 D04 |  副刊世紀世紀.Memorial |  2013-04-01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每年四月和九月(生忌),或每一個商業機遇,或每一個哪怕只有點點關聯的宣傳,我們都掉進追憶。十年生死兩茫茫,眼淚早已流乾,放下過度浪漫的包袱,不需神化,不需激動,更見哥哥融入日常。官方紀念,只是錦上添花。而於我,生活化的惦念是:口罩沒戴十年,對他的思念卻日復日放在心頭。

突然的離開,令他停留在一個悲劇藝術家的角色。我慶幸十年的時間,能把這個傷心的形象解封。回憶裏不只悲傷。

幾個月前,生小孩,在產房裏痛了二十四個小時。劇痛之際,腦掃描般尋找安慰,想起哥哥的對白:生仔好痛架(《家有囍事》),心裏默念兼微笑,比止痛針更有效。

我這八十後,錯過了八十年代的種種,包括那時冒起的哥哥。最快的重溫方式,是大學時期看有線電視電影台的重播。電視的電影台,文藝片不可放太密,於是《霸王別姬》、《阿飛正傳》、《東邪西毒》、《春光乍洩》這些人人傳誦的代表作是稀客;《胭脂扣》就多一點(萬梓良相遇女鬼梅艷芳實在有趣),《倩女幽魂》再多一點(張國榮相遇女鬼王祖賢也實在有趣);最多播放的是《家有囍事》、《花田囍事》、《東成西就》、《金枝玉葉》、《大富之家》、《戀戰沖繩》,日日像過新年的重播,片片我可以由開首背到落尾。不止是《家有囍事》的常騷,以上每一個角色都好有蝦碌幽默感,我尤喜歡當中哥哥不修邊幅的形象:一副三八嘴臉的嘮叨怪、一個盞鬼的魔術師、一個被王菲玩得陀陀轉的大賊……他穿得如一個平凡人時,會無奈,會驚呼,會發脾氣,可愛之極。

開心生鬼的哥哥,不應忘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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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大家也會有這個意圖──以他作為娛樂家的形象去中和那個悲傷的結局。包括劉德華。一直很喜愛他在《愛君如夢》裏模仿他,穿着裙,大唱特唱《風繼續吹》。那一場是全片最自然的群戲,吳君如、梅艷芳,笑得多真摯,感染力很強。

哥哥有正能量,有的。

也如包括農夫吧, 寫首打倒體制的《同伴》,講打破規則,講捍衛土地,起用了哥哥舞曲《Stand Up》幾句, 加上「別再說要坐低」的行動性,簡直雙重振奮。

哥哥有正能量,有的。

若演藝界的紀念是正典,我自己私下也有不少非典致敬,大多是脫離歌曲語境,純粹一句合用,上綱上線,無限放大。多謝人的時候,會唱「Thanks thanks thanks thanks Monica(或另一個名)」。又或同事怪責我責怪他時,高歌《怪你過分美麗》打個圓場。出外郊遊打大風,又玩玩《風繼續吹》。睡不着的時候,自己高唱《無心睡眠》去吵醒其他人……那是一堆私自亂來但絕對有心的日常致敬。

哥哥有正能量,有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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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抽空一兩句來玩,歌曲感覺上都是屬於他。每一首歌,他作的,或他人作的,都有點他的味道。其實,林夕或林振強,是寫自己還是寫他?從來是個創作迷思。多久不敢聽《陪你倒數》,就如看他最後一套電影一樣。

他的藝術,大概是把自己的一部分,和要演繹的,融為一體,音樂如是,電影如是。有人說,每一個張國榮的電影角色,都是一點點的張國榮,《胭脂扣》的張國榮、《阿飛正傳》的張國榮、《霸王別姬》的張國榮、《春光乍洩》的張國榮。但十年了,我想他也不想我們抑鬱地念掛着他的異度空間。如《金玉滿堂》裏的一句: 「唔好再叫我做大佬!」不再行走江湖,要做個廚房佬打工仔,不需恭恭敬敬,就快樂地混在一起。

他不是這麼遠,是那麼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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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回想,哥哥在千禧年代,雖已貴為閃閃國際級明星,卻同是十分「入屋」。身為八十後,滿口廣東話風的《愛慕》、《奔向未來日子》等,是後來才找來欣賞,而擊中每個城市人心坎的《追》也是看《金枝玉葉》重播才認識。我第一次接觸他的歌,其實已是1999年的《左右手》,還是在中學的聖誕派對,由一個基督徒男老師唱出。他對歌詞沒什麼寄意,但我後來回想,這樣一個曖昧題材,竟然在一間保守的修院學校裏響起,實是奇事。

現在想深一層,這不是他那明星性及日常性合一的反映嗎?向來說他的美是如何一碰即碎、淒楚動人,但也是這樣的美才能進入大眾心靈。誰能公開與同性伴侶走出來,而不受衛道之士攻擊?(或者少一點的攻擊)連爭取也不用,那是源於他的魅力,彷彿只要夠美麗,性別就自然沒有拘束和限制。

也因為這個道理,我絕對認為張敬軒今天推出《Pink Dahlia》翻唱專輯──一碟原唱為女歌手的歌──十首歌也及不上他在《浮想聯翩張國榮音樂會》裏演繹的一首《紅》。要以那種氣質來正身,要借哥哥,而非女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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哥哥離開十年,我們不斷從歌影裏尋找他、懷念他、remix 他的音樂、修復他的電影……我有時會想,就像他的電影《夜半歌聲》那樣,我們都以為他離開了,但只要你進入劇院,就如音樂及電影空間裏,又可以看到他,彷彿沒有離開過。

上星期,有幸在一個私人場合,聽見一位音樂家奏起《東邪西毒》的配樂,明明是群星拱照的一個戲,腦裏卻只有一人看着沙漠的畫面。不錯,悲傷的形象更易觸動人心,但我也希望我不只在悲哀中會想起他,還有快樂中,開朗中,記得他如平凡人的親切。

前年看《倩女幽魂2011》,我何嘗不是對飾演寧采臣的余少群視而不見?那個傻傻的,亂碰亂撞的年青人......商台903《十年後給哥哥》的錄音裏,梁朝偉說,哥哥好像沒有走,在回憶裏,在夢境裏,他都會出現。我想,即使他再沒有新作品,但任何與他有關聯的音樂∕電影,就算他沒有參與,我們看到的還是只有他。

就是經典得如此:見哥不是哥,見哥還是哥。那是對他離開十周年的最大感想。像《星月童話》裏,他演常盤貴子過了身的未婚夫達也,也演她後來愛上的家寶。他的離去,只有他自己能替代,我們失去了他的真身,但還會不斷尋找他的影子,在日常和非常,他依舊猶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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